外婆今年112岁了。妻子半年前陪母亲返钦州探望她老人家,回来告诉我,外婆已分辨不出谁是谁了,一个劲地说:“你们是谁?怎么这么好来探我?”但也并非没意识,我母亲叫她脱下三个月也没换的裤子好穿上带给她的新裤,她便死活也不肯,说在众人面前脱裤子丑怪。
对外婆能活到112岁,亲戚们纵不自豪也颇惊叹,然而也就对只能享受市民政局每月15元的津贴愤然。有点文化的便投书有关部门,举出富如日本、穷如甘肃等中外敬老政策、事例质疑,却尽如泥牛入海。在母亲看来最失责的便是我,因为外婆最有恩于我,最予以厚望的也是我,而我竟没混出个足可光宗耀祖的名堂来!那潜台词当然便是倘有名堂,谁敢怠慢百岁老人? 听母亲说,外婆在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便跟着我父母到海口市,准备专门照料我母子。我出世三个月父亲又被调回广州,外婆也就跟着到广州,直到我快满3岁才因事返钦州,因此我很欠了外婆一份情。我却毫无印象,也说明我天生愚钝,哪是干大事的料子?外婆对我寄予厚望,那不过是长辈的习惯性祝福吧! 直到1960年,我才得以认识闻说已久的外婆。与我想象中的慈祥老太太大相径庭,外婆是个外貌刚毅、不怒自威的佘太君,连我父母也只能对她唯唯诺诺。对我们家的家境中落,外婆很是不满意,不时唠叨父母的不善理财———识扮十七八,唔识扮磨地笪!我才知两三岁时我很威过一阵子的。我骤然对外婆产生强烈的好感,却是我无意打烂家里一面大镜子后。听着“哗啦”一声镜子破碎声,我顿时呆了,脑子一片空白,人却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捡碎玻璃,想赶快收拾烂摊子。外婆却走来一把拉我远离碎玻璃,然后拿过扫帚扫,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数落着她所观察到的我所有的毛病,从毛手毛脚到看书看到傻笑……待我爸妈下班回来,也不待他们问,外婆便快口快舌无庸置啄地说开了,却不是怪我毛手毛脚,而是教训我爸妈做人要豁达宽容看得开:多少钱不就用光就用光了?多少风光不就风光过了就过了?用得着可惜用得着哀叹?……爸妈也就问也没问镜子的事。 外婆在我家住了两年,由于始终放心不下我细姨,在国家经济稍见好转后便回钦州了。这两年却是我人生重要的两年。从外婆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告诉我的有关我母亲和父亲家族的往事以及外婆人生片断经历中,我隐隐约约感悟出做人应该坚强、豁达、宽容的哲理。几年后,就靠着外婆给我的感悟,使我熬过了十年浩劫的艰难困险,使我绕过人生险滩的漩涡暗礁…… 母亲探完外婆回来后两个月,外婆跌断了股骨,痛得在床上日夜呼号。消息传来,全家悲怆,然而却也没有办法。姨太来电劝我们不用回去了,回去也只是个回去,如果外婆有意识,也不愿累后辈的。又过了两个月,外婆却在仅靠外敷跌打药的医疗条件下奇迹般地能行走了!闻讯后人人目瞪口呆,真不知外婆还会出现什么生命奇迹!早十年外婆曾因为劝架,被当事者的利斧误中头部,几乎连脑浆也流出来,医生也以为她性命难保了,但不到一个月她就痊愈,且全无脑震荡之类后遗症。伤人者不但没有赔偿医药费,连道歉也没一句。外婆却也不恼,叫家人只当此人无知算了。 外婆打早几年分辨不出谁是谁后,便变成老顽童,在养老院里闹得众人不得安生。她却并非像疯子般撒野,只是不准任何人动她的东西,但别人的房子她却乱闯,别人的东西乱翻,却浑然不知自己在干着什么。只苦了我姨丈和表兄妹们!每当外婆被养老院“开除”,便得接她回家,然后又去养老院求情。最近,外婆能行走后又因顽皮好动,跌破了头鲜血直流。母亲闻知痛心得夜不成眠,直叫我们想办法。除了寄几个有限的钱去,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外婆的长寿,姨丈却有令人愕然的另类看法。他痛心地认为,外婆前世不知犯了什么事,所以上天这辈子要让她吃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苦,有意来折磨她!这也太残忍了吧? 表面看来姨丈说得似乎不无道理。我外公被日寇飞机炸死时,外婆才50岁,60年来外婆不仅承受物质贫乏的经济压力,还承受失子丧女的精神打击,病痛折磨且不说了。然而,我却以为,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经受得起任何折磨、打击,这正是外婆最令人欣佩之处。在母亲给外婆拍照的照片上,外婆的嘴角依然挂着我熟悉的对人世一切艰难的轻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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