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生过两个儿子,都养不成。抱了我后,她又生了两个女儿。可是母亲最疼的却是我。她把她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这个世上,我有两个深深地爱着我宠着我的女人。母亲是其中一个,另一个,便是我那饱经风霜的外婆。 外婆,我的腰身已经弯成弓形的外婆。外婆,给了我一个恶俗不堪的小名以求得我健康成长的外婆,现在仍然是叫我“金贵囡囡”的外婆,是我的童年生活中最浓抹的色彩。每一次去看望她,她总是要拉着我的手,细细的端祥我的肥瘦。接着又总是一遍一遍的絮絮叨叨的和我温习我孩童时代的种种事情。说着说着,外婆浑浊的眼里便湿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我的财富,也是外婆的财富。养育我成人成才,她和我母亲一样是骄傲的。 由于小时时候母亲家里当时实在是穷,就常常把我送到外婆家。外婆那时的家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我有三个阿姨两舅舅。我的到来总是让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外,阿姨舅舅也都把我当成“妹妹玩具”的宠着。那时外婆的腰身还是直的。做起农活来毫不含糊的利索。外婆家里养有一头大母猪几头小猪,每天要喂很多猪食。种的庄稼人都吃不饱,喂猪的东西只好到野外去寻野菜。这个工作是外婆负责的。冬天,南方的山村也还是很冷的。天还没有亮,外婆就起床去浇菜,我醒了,总也是眯着眼睛嘟哝着要跟去。外公给我做的小木屐和外婆的大木屐便在黄腊石铺的长巷上“的的卡卡”的响着。外婆笑着说,金贵囡囡,等外婆有钱了,给囡囡买双雨鞋啊。我就说,囡囡不要。外婆的脚冻冻,红红,外婆穿,囡囡长大挣钱了才要给外婆买哩。外婆就说,好,好,囡囡本事,囡囡给外婆买。外婆在菜园子里浇水,我就给外婆的菜地拔草。隔不久,外婆就放下水勺子,把我搂进怀里,心疼地给我的通红的小手呵气,然后我也给外婆呵气。我的小手暖和后,外婆就骚我的腋窝,把我弄得咯咯的笑。外婆从老远挑水回来,我有时会争着抢她的水勺子,慢慢的一棵一棵的浇。外婆就说,囡囡莫把菜浇死了,外公他们就没得吃了。我就吓得放下勺子,呆在一边看外婆浇水。那时我五岁。 记得每天浇完菜后,天都是才刚刚大亮。那么冷的天,外婆却是流汗的。我说,外婆,我饿了。外婆就笑我嘴馋了,从瓜栏上摘下个小黄瓜,慈爱的递给我。我问外婆,怎么小阿姨要吃,你不给还骂?外婆呵呵地笑说,因为她不是囡囡啊。我就说,外婆,你真好,囡囡爱外婆。 在菜地附近的野菜都被人采光了。外婆带着嚼着黄瓜的我到一些低洼的地方去寻。我也帮着采摘,可是我自小长得弱小,力气不够,总是拔不起长在荒地的野菜。外婆也不让我拔,只叫我帮她做侦探。 对于哪些野菜猪们爱吃哪些不爱吃,我可是了如指掌的。我见着了就会高兴地叫“外婆,这有野苦麦”“外婆,这有酸寻菜!”“外婆,这有日本菜!”“外婆,这有大辣尿!”“外婆,快来,这有车前草。”外婆总是说,囡囡真聪明,眼儿真利索。有时我看到好看的野花,我喜欢摘下来,自己头上别一朵,外婆的发上别许多朵。我就望着外婆嘻嘻的笑。外婆就给我唱“正月嫁女女毛还”的山歌。到快八九点的时候,采了两大水桶的猪菜,我就在前边蹦蹦跳跳的领着外婆回家。 白天,外婆难得有空闲的时候的。有一次,我看到外婆在忙着。偷偷把家里的衣服弄到小溪里洗了。可是我人太小,力气不够。根本洗不掉衣服上的污渍。洗了整整一个下午。外婆在家里却急疯了。到处寻我。我半拖半提的把那桶衣服挪回家,晾在门前的篱笆上。找不见外婆,问对门的阿二,说外婆找我去了,饭也没吃,几个阿姨也找去了。我一动不敢动的坐在门口的门槛上,托着腮帮子,一下子竟睡着了。后来,听到外婆唤囡囡的声音,我醒了。外婆第一次打了我,说我不听话,说我到水边去是犯了她立的规矩了,晚上要送我回家。我哇哇的哭着说,外婆我不敢了,囡囡要和外婆睡。我不回家。后来小阿姨问我为什么要去洗那么多衣服,是怎么洗的。我断断续续的说了,小阿姨说,妈,难怪你这么疼她不疼我。外婆就说,囡囡,外婆打得疼不?我睁着泪眼摇头。 晚上,我因为害怕外婆偷偷送我回家,(有一次外婆病了外公就是这样把我送走的)我睡也不敢早睡。外婆忙完家务最后的是剁白天采来的猪菜。昏暗的煤油灯下(外婆节俭舍不得开电灯),外婆挥舞着菜刀,有节奏的响声总是伴着小阿姨读外语的声音在夜里回荡。我坐在小板凳上,等外婆和我一起上床睡觉才安心。可是我毕竟是孩子,撑不住了就打瞌睡。我要承认,我是天生有小聪明的。我为了能“监视”外婆外公,我竟然创出了眼睛轮睡法。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睁着。外婆知道我的心思,逗我说,囡囡啊,你睡着了啊。我连忙说,没有,囡囡不累。外婆说,囡囡骗人,明明是睡着了。我说,就是没有,我只是一只眼睛睡觉了。外婆说,现在哪只睡了啊。我指指右眼,说,这个。小阿姨听了,哈哈大笑着过来刮我的鼻子。外婆更是笑弯了腰。 农闲时,外婆会和我一起去放鹅。这个工作常常是我和小阿姨做的。我最喜欢和外婆在荒野里放鹅。十多只鹅吃饱草后,喜欢在河里游泳。只有在外婆在的时候,我才可以下到河里光着身子玩水。这个地方常常有山洪,外婆平时是不准我乱下水的。外婆shi时和我一直在河里捉鱼,摸蚬。有时让我一个人玩,她在河岸采些“莨菇”(本地用来包粽子的植物)撕成条条,织成四角的粽子形状,中间是留空的,准备在做晚饭时把一些米和盐塞进去和饭一起蒸。熟了就成了“粘米鸡”了。吃饭的时候,外婆就把外面的“莨菇”藤剥去,露出黄绿的米饭。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特别的香味。和外婆那疼爱的神色。 外婆家在门前的空地里,种了一行苷遮。到能吃的时候,外婆偶尔会扯下一棵让我吃。我不大会吃,外婆就把皮去掉,再用小刀把苷遮削成两厘米左右的小块儿放在我的衣兜里,让我慢慢地吃。我啧啧的咬着甜甜的苷遮。我说,外婆你吃。外婆张嘴给我看,囡囡吃,你看外婆没有牙齿了呢。我就把苷遮块放在嘴里用小小牙齿咬出糖来后,又放到外婆口中去。说,外婆,你吮吮,甜甜呢。外婆就用力的吮着说,唔,甜甜呢。婆孙俩就这样一咬一吮的吃着苷遮。 外婆和母亲和众多阿姨舅舅一样,竭力的保护着我,刻意回避我的身世。有一次,我问外婆,外婆,野佬女是什么?捡女又是什么意思?外婆吃惊地问我,你是从哪听来的。我说,是从巷子里听来的。早早就有人这样叫我了。外婆说,囡囡,别理他们。他们是看囡囡聪明伶俐,故意笑话哩。明天外婆就去教训那些兔崽子。第二,外婆就到巷子外面去“骂街”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的外婆的泼辣相。当时,我还不晓得外婆干吗发那么大的脾气。后来,还听到舅舅批评外婆了,说外婆这样做适得其反。外婆就搂着我流泪,说,我不管谁伤害我囡囡我就跟他没完。可是,到我懂事后,母亲和外婆还是告诉我真相了。其实,她们不说我也知道了。我的身心这么健康,和她们的处理是分不开的。外婆说,囡囡啊,不要恨你的生父母,特别是你生母亲,女人啊,难哪。你长大了,记得要寻她,叫她一声妈啊。我听她的话,到现在都没有为自己的身世痛苦过,没有对生父母怀恨过。 我上学了。却跑到外婆面前哭诉着,都是你,为什么给我起“金贵”这个名字,老师都说难听。外婆说,囡囡啊,你不知道你刚刚出生时差一点养不活呢?家里又穷,这个名字才合你的八字保你到今天啊。我说,我不要,我就要改。后来就自作主张的把名字改了。而外婆,还是一直叫我金贵囡囡。 小学阶段的我,体弱多病。常常请假。可还是会拿第一。奖状外婆总是要讨回去贴在她的墙壁上,见人就说这是她囡囡的奖状。有一次我到县里去作文竞赛,外婆知道了高兴得不得了,专门到我家,一颠一颠的送我去车站坐车。塞给我几个她养的鸡下的土鸡蛋。说,囡囡要好好考啊,外婆在你家等你回来呢。结果,晕着车的我还是考了全县第一。 我小学四年级时,外公去世了。外婆一下子失去主心骨,承受不住,眼睛哭瞎了。做手术后,视力一直不好。许多事情无法做了,许多地方不能去了。我有空就央母亲带我到外婆家,陪她聊天,读我的课文给她听。外婆才会笑了。我说,外婆,等我长大会挣钱了,一定带你去好多好多你没去过的地方玩儿,一定一定给你买你没吃过的好吃的,好不?外婆就说好,好,好。 到我小学毕业,外婆一家就迁进城了。而现在,外婆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但是对我还是非常敏感。我还在她家楼下,她就在上面嚷囡囡来了。外婆今年78了。而我却还没有实现对外婆说的带她到处玩儿去,这一则是外婆老了行动不方便了,二则我自己身体也不争气,三则是自己当教书匠挣的钱连自己去玩儿都还不甚够。每次看望外婆,听外婆细说从前,听外婆说我窝心争气,我就感慨万千。我真的感谢外婆给我童年里乃至一生里的东西。太多的话想要对外婆说,这会儿在这里却是想不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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